來源:中考網(wǎng)整合 作者:E度中考網(wǎng)編輯 2010-08-02 18:44:12
青春之歌小說在線閱讀:第二部第十一章
過了兩天,當(dāng)?shù)漓o領(lǐng)著文臺轉(zhuǎn)游著玩的時候,又碰到一件意外事。事情的經(jīng)過是這樣的:他們先走到一片低矮的茅屋附近——這里都是宋家佃戶和村里貧農(nóng)聚居的地方。道靜有意地走到這里,想看看他們的生活。可是當(dāng)她東瞧西看時,她只能看到低矮的茅屋和嵌在墻上好像豆腐塊一樣的小窗洞。在一些小院里,小豬小雞就在堆集的糞便上,和嗡嗡的蒼蠅一起追食。道靜想進屋里找人談?wù)劊墒,她不敢,文臺也不答應(yīng)。于是,她就領(lǐng)著文臺繞到這片屋后的一片水塘旁邊。水塘里長著蘆葦和碧綠的蓮葉,各色小蟲就在水塘邊飛著爬著。一到這塊地方,文臺就高興得叫起來忙去捉小蟲,道靜閑著沒事就在水塘邊蹓跶起來。她發(fā)現(xiàn)離水塘不遠處有兩間小茅屋孤零零地依傍在一棵白楊樹下,她想走過去看看,就回頭對文臺說:“小臺,別掉到水里。我在這兒……”她指指小屋就走過去了。
小屋里似乎有人聲,道靜站在敞著的門外不好意思走進去,就轉(zhuǎn)到破窗戶邊向昏暗的屋里望去。只見屋里有一張連鍋的小炕,小炕上躺著一個看不清模樣的老頭,老頭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,蓬亂著頭發(fā),穿著一件破爛露肉的小褂子正偎在老頭的身邊。
“爺爺,爺爺,”小女孩用手摸著老頭的胡子喊,“爺爺,你的病好了吧?”
老頭昏昏迷迷好像剛被驚醒般,用手撫摸著女孩的頭發(fā)輕輕說:“丫頭,爺爺不好……”老頭說不下去了,他昏昏迷迷地又閉上了眼睛。
小女孩兩只大眼——精瘦污臟的小臉上那兩只眼睛顯得特別大,它呆呆地看著老頭,睒也不睒,使得她整個身體都像一具雕像呆在昏暗的小炕上。那神情是悲哀?還是期望?那小嘴哆嗦起來了,它哆嗦了一陣,小女孩忽然抱著老頭的脖子哭了起來:“爺爺,爺爺,我肚里餓呵!……”
聽到這衰弱而哀傷的聲音,道靜站在窗外全身都震動了一下。回頭看了一下文臺還在水塘邊高興地玩著,她就扭過頭,又向屋里看去——老頭這時已經(jīng)完全清醒了。道靜清清楚楚地看見,那衰老憔悴的臉上有兩顆大的亮亮的淚珠滾了下來。老頭抹去淚水,用哆哆嗦嗦的手把孩子向自己的身邊拉著,緊緊摟著孩子的腦袋,然后無力地說:“丫頭,別哭——哥哥一會兒回來就有吃的啦。”
正說到這里,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,光著污臟的上身,下身只有一條破褲片遮體,扛著一捆柴火走進屋里來。道靜只顧在窗外看,也不知男孩子是否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。只見男孩走進屋里把柴火放在外屋地上,喊了一聲“爺爺!”就走進了里間屋。
“你回來啦?虎子,有、有——找著點吃的東西么?”老頭抬起頭來露出了笑容。
小女孩不哭了,她也抬起頭用兩只大眼死死地盯著男孩手上的小口袋。她那木然的、一動不動的神情,使得她又變成了一座悲傷的雕塑品。
男孩子沒有出聲,他低著頭站在炕沿,慢慢地把手上的口袋向炕上一倒——咕碌碌一些半紅不青的杏兒和一些不大的毛桃子滾到了炕上。
看見這些,女孩子哇地一聲又哭了。她緊緊拉住爺爺?shù)母觳部拗f:“爺爺,餓呀!我要吃饃饃,杏兒不頂餓呀!”
男孩子帶著負(fù)罪的神情呆呆地看著小女孩。忽然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麻雀,他把麻雀拿到女孩面前,小聲地說:“小馬兒,別哭。哥哥給你燒家雀吃。”
女孩子看了麻雀一眼,仍又抱著爺爺哭起來。
老頭子坐在炕上看著兩個孩子,眼淚直在眼里打轉(zhuǎn)。他也像一座雕塑品似的呆著不動了。……
林道靜看到這里,心里說不上來的一陣發(fā)慌。說真的,有生以來,她還沒有看過這樣悲慘的情景,除了黑妮——她突然又想起鄭德富來。……她正怔怔地想著什么,這時聽見了文臺的聲音:“老師,咱們家去吃飯吧——今晚上娘說給我做烙餅燉肉吃。”
道靜定了定神,正向文臺那邊走去,忽然看見屋里的病老頭拿著一把鐮刀直沖沖地走了出來;同時小女孩和她哥哥虎子也跟在后面追了出來。只聽他們嘴里都高聲喊著:“爺爺!
爺爺!……“
老頭好像一具僵直的尸體,直挺挺地頭也不回,一股風(fēng)似的向一條小道奔去,兩個小孩在后面哭著也追了過去。
道靜有些吃驚,她不知老頭要做出什么事情來。文臺也望著老頭和他的孫子們奇怪地問道靜:“老師,這老家伙要干么呀?”
道靜顧不得回答。她的好奇心和憐憫心混淆在一起,使她拉住文臺就照著老頭奔去的方向急急地跑去。
并不太遠,走過兩塊麥地,到了一塊就要熟透的麥子地里。麥穗兒迎風(fēng)搖曳在田野。道靜追到這里時,只見老頭正手把鐮刀割著這片地里的麥子,他一邊割一邊對愣在旁邊的兩個孩子說:“拿家去吃吧!有財主們吃的,就有咱們吃的!”
孩子們不動。哥哥拉著妹妹只是發(fā)愣。
正在這時,宋貴堂晃著高大的身子,捏著一根大手杖走過來了。他一見老頭在割麥,勃然大怒,揮著手杖趕到老頭的跟前大吼道:“王老增,你要造反啦?……這是你死了兒媳婦沒錢買棺材,去給我的三畝青苗地。你,你怎么敢跑到我的地里來割麥子?……”
“你的?……”王老增停止了割麥的動作,紅腫的眼睛狠狠地盯住宋貴堂,“你的?…
…你的?……“說罷,老頭子扭過頭,仍然又去割麥。
宋貴堂可氣壞了,他舉起手杖劈頭蓋臉就要朝王老增打去。嚇得虎子和小馬兩個孩子直哆嗦;文臺卻高興地在旁邊喊道:“瞧,爺爺又打人啦!又打人啦!”
道靜狠狠地瞪了文臺一眼,撇開他就筆直地朝宋貴堂跑過去。這時她忘掉了姑母再三叮囑她和宋家搞好關(guān)系的話,一陣怒火上升,她跑到宋貴堂身邊猛地奪過了他的手杖,顫抖地說:“宋老先生,您干么打人?……”
大概,她雪白的、冷冷的臉色把宋貴堂嚇了一跳。他停下手來,把怒視著王老增的眼睛轉(zhuǎn)到林道靜的身上來了。仿佛不認(rèn)識她似的,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家庭女教師,然后,突然冷笑一聲,那笑聲從老頭子高大的嗓門冒出來,就像從冰窟窿里冒出來那么陰森怕人:“啊,女先生呵!怎么?您怎么今天三個鼻子眼——多出一口氣;跟您有什么相干?——怎么胳膊肘朝外擰?……”他的聲音突然嚴(yán)厲起來,那高顴骨上兩只深陷的、貪婪的眼睛盯著道靜,仿佛就要一口吃掉她。
道靜看看王老增——那爺兒三個都愣在一起看著她;連小公子文臺也嚇愣了。她又歪著腦袋看看宋貴堂,然后不慌不忙地說:“老先生,您看看這爺孫三個過的是人的日子嗎?他們太苦啦!您就叫他們割點麥子活命吧!”
“叫他們割我的麥子?……好!……”猛地,宋貴堂又從道靜手中奪過自己的手杖,又劈頭蓋臉朝王老增打去。他一邊打著一邊高喊:“去給我的青苗還敢來割——反了你啦!”
“你不能打!”道靜跳過去用自己的身子一下子遮住了王老增的身子,喘吁吁地喊道,“你不能這樣欺負(fù)窮人!”
宋貴堂氣得正要把手杖向道靜身上掄去,突然,王老增撲通一聲臉朝天跪下了。他跪得直橛子似的,雙手合在一起,沖天喊了起來。那哆哆嗦嗦的聲音雖然不高,卻把周圍一切的聲音全壓了下去。連宋貴堂打人的手也放下來了。
“老天爺呀,你睜睜眼吧!睜眼看看這窮人們過的是什么日子!這黑了心的老地主,說的是使他三十塊錢埋葬我那苦命的兒媳婦,可是他那驢打滾的高利貸,扣來扣去只給了我二十塊。我、我說的是去給他二畝青苗地,他、他楞說我那活命的三畝地全是他的……老天爺呀,你睜睜眼吧!你睜眼看看我這老老小小還怎么活下去呵?……”老人喊著喊著,嚎啕痛哭起來了。虎子和小馬一邊一個也抱著爺爺哭起來。
林道靜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。
煞神一般的宋貴堂也嚇呆了。等他醒過勁來,這才扭扭高大的身軀向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圍攏上來的農(nóng)民們使勁呸了一口唾沫說:“這是窮瘋啦!撒窮瘋、撒無賴!王老增,我不吃你那一套!割了我多少麥苗,賠我多少麥子!”
他又瞪瞪愣在旁邊的林道靜,掃興地墩打著手杖走了。人們剛要拉起還在跪著的王老增,突然,這塊地上又出現(xiàn)了文雅而和藹的宋郁彬。他的態(tài)度和他父親可大不相同。他首先拉起王老增,帶著抱歉的笑容說:“老增大伯,這是為什么?我父親脾氣不好,您別見怪。要是缺了吃的,回頭我叫做活的給您送上二斗。”似乎為了緩和和道靜的沖突,他又轉(zhuǎn)向道靜笑著說:“張先生,沒想到您倒是個見義勇為的女英雄。我父親老了,您別和他一樣……好,天不早了,咱們回去吧。鄉(xiāng)親們也乘涼快做點活去吧。”
一場沖突過去了,道靜并沒有立刻跟著宋郁彬回去。直到天黑下來,她還站在田野里的一棵小槐樹下,默默地思索這個午后所看見的一切,所發(fā)生的一切。她的心情更加懊喪,更加痛苦。她發(fā)覺由于自己易沖動不冷靜的性格,給她繼續(xù)留在宋家造成很大的困難。而這也就有負(fù)于姑母——黨對她的委托。怎么辦呢?鄭德富那一關(guān)還沒有過好,又加上了這一關(guān)。
同時王老增那祖孫三個的影子,又在她心上不住地翻擾。那是什么樣的生活呀,中國的農(nóng)民真的是這樣在饑餓的死亡線上掙扎?……天黑了,她才心緒不寧地走回宋家的大門,煩惱得一夜沒有睡覺。
奇怪,頂撞宋貴堂的事很平靜地就過去了;更奇怪的是,宋家的人誰也不再提這件事。
老頭子見了林道靜噘著嘴點點頭就過去了。宋郁彬見了她也還是那么和氣,而且似乎對她更加器重了。為什么這樣呢?她猜來猜去猜到這可能是宋郁彬從中緩沖的緣故,于是她對宋郁彬的印象就更好了。她覺得這個人還善良,有良心,而且肯鉆研學(xué)問。雖然是一套莫名其妙的理論,但總比宋貴堂那樣成天算計農(nóng)民的血汗要好得多。
那件打抱不平的事發(fā)生之后,滿屯曾立刻找機會說了道靜兩句,叫她以后小心,別再暴露自己。道靜明白自己的毛病。也加了小心。有一陣子除了教書就是抄稿子。連領(lǐng)著文臺出去轉(zhuǎn)游的時間也少了,跟滿屯和鄭德富都很少見面。只有一次鄭德富到后跨院來做什么,正好和道靜走了個對面。道靜想向他招呼,可是,她沒有張嘴;鄭德富也沒有理她。一見到他,道靜心里就怪不舒服。這里有慚愧和負(fù)疚,也有克制不住的自尊和委屈。他是不是還那么仇視自己?從那凄涼的眼色中,她沒有找到答案。
不過道靜和陳大娘的關(guān)系卻逐漸好起來。她相信陳大娘不會出賣她,也看出了這個老女人并不是真正忠實于宋家地主。于是她就在晚上常常講一些階級壓迫的道理給她聽。雖然,道靜講的有點文謅謅她聽不太懂,但她還是挺高興地聽她講。并且不住地說:“閨女,我看出來,你是個好心眼的姑娘。人又好,心又好。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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