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中考網(wǎng)整合 作者:E度中考網(wǎng)編輯 2010-08-02 18:29:53
青春之歌小說在線閱讀:第二部第二十六章
大姐常常出去。道靜就留在家里看家、做飯、洗衣、應酬主顧。
這天午后大姐又出去了。道靜抄好了一份文件,就動手和起半小盆玉米面。她熟練地捏好了六七個窩頭蒸在鍋里。當她在臉盆里洗手的時候,忽然側(cè)過了頭注意地傾聽著什么——“哎。……我操你鐵路局的奶奶!”
這是一聲輕輕地呻吟夾雜著怨忿的咒罵。道靜一聽到這聲音,立刻像母親聽到了自己心愛的幼兒的啼哭,匆忙地把手巾一丟,三腳兩步就奔向隔壁房間里去。
一間幽暗的悶臭的小屋里,在靠窗的一條小炕上躺著一個面色焦黃頭發(fā)很長的年輕人。
他有兩只很大的但是疲憊無神的眼睛,高高的顴骨好像鑲在臉上一樣突出著。他一看道靜走進屋里來,立刻也好像孩子見了媽媽似的,掩飾不住地露出了天真的喜悅。
“大姐,您又過來看我啦!”他在枕上仰起頭來,沒有血色的嘴唇扭動著,孩子般露出了真摯的羞怯的微笑。
“你躺著別動!”道靜彎下身去制止著他,“大哥,你要喝水嗎?這會兒痛得好點沒有?”她拿起一只破杯子從水壺里倒了一杯水遞給這青年。她的聲音又親切又溫柔,“我們蒸上窩頭了,一會兒熟了,你趁熱吃一個。老大爺又出去了嗎,你別著急,慢慢會好起來的。”
奇怪,這青年剛才還在呻吟,還在悲憤地咒罵,這會兒一見道靜,他就老實了,服服帖帖地像個小孩子。他睜著無神的大眼睛凝視著她,慢慢地兩行熱淚滾到了污黑的枕頭上。
“張大姐,您,您,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好處呀!”
這時,站在炕邊的道靜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了。這個青年人也差不多二十一二歲了,他口口聲聲叫自己大姐。而且,在孤單痛苦中,對真切關心他的道靜“母女”倆,他竟產(chǎn)生了一種親人的感情,他總希望她們過來看他。他有時故意呻吟,有時輕輕敲墻,有時還忍不住直接喊著張大姐?墒牵漓o是很忙的——在家里要抄寫,要分發(fā)文件,又要洗衣做飯,還要出去聯(lián)絡奔走……但是不論怎樣,對這臥床不起的病鄰居,她好像不自覺地負起了一個母親、姐姐,也好像護士的責任。
道靜和大姐住的這地方,是個勞動人民雜居的小后院。這后院一共有三間北房,她們租了兩間,另一間住著光棍父子倆。兒子是從鐵路上被裁下來的失業(yè)工人;父親原先也是鐵路工人,現(xiàn)在只能當個小工,或者挎著籃子做個小買賣。但是奔跑一天,父子倆還是不斷挨著餓。
這個年輕工人名叫任玉桂,原是平漢路火車上的司爐。因為煤塊砸傷了腿,好幾個月不能上班,結(jié)果叫路局裁下來了。
他失了業(yè),腿又化膿不收口,就成天癱在小土炕上受著煎熬。
當大姐和道靜剛搬過來看見他時,病痛、饑餓、缺乏照顧,任玉桂已經(jīng)是奄奄一息了。
但是一個多月以來在這鄰居“母女”倆的照顧下,任玉桂有了起色。道靜和大姐借著送活的名義,每天都要出去工作的,可是無論她們誰在家,只要看見任玉桂家的火爐還沒生,她們就替他生上火;要不就給他送些湯水。任老頭成天不在家,她們也常把老頭留下的冷飯熱好端給他。如果老頭沒有給兒子留下吃的,在過去,任玉桂就只有餓著等父親賺了錢買兩個窩頭給他帶回來,現(xiàn)在道靜母女絕不叫他餓著,雖然她們的生活也很困苦。尤其道靜因為在家的時間比較多,更多地照顧著這青年,因此這年輕的病人對她也就產(chǎn)生了格外親切的情感。
道靜和任玉桂坐了一會兒,就回到自己屋里。等窩頭蒸熟了,她把兩個熱窩頭剛剛包好想去送給任玉桂,劉大姐就邁進門檻了。道靜見大姐回來,放下窩頭,悄悄問道:“媽,今天聽到什么消息嗎?有文件帶回來沒有?”
大姐脫下一件舊藍布夾袍,喝了一口水,坐在凳子上喘息一下說:“我才聽說,最近中央發(fā)表了一個很重要的文件,好像是對于時局的主張的,可是還沒有看見。秀蘭,這半天家里沒事吧?”
“沒有。這文件咱們什么時候才能看見?不知道紅軍打到哪里了,心里惦記著……媽,你餓吧?剛蒸了窩頭,才出鍋,你吃一點。”
“不餓。秀蘭,包起來的是什么?”大姐看見了放在桌上的小包。
道靜看看準備送給任玉桂的窩頭,不覺紅了臉:“窩頭。我想留下咱們明天吃的。”
大姐突然笑了。她瞇著細細的眼睛看著道靜溫和地笑道:“傻孩子,我知道你又在耍把戲——你把窩頭拿給任玉桂,然后,你告訴我,你已經(jīng)吃飽了。剩下的好都給我留著。可是自己餓著肚子。這不行哦,自己的身體也要緊。”
道靜難為情地笑著:“媽,你真聰明?墒怯惺裁崔k法呢,兩個人的飯三個人吃。
任老頭常?嬷@子叫賣一天也掙不了一兩毛錢,咱們能叫他——一個重病的人……“
“對!秀蘭,你這樣做是好的,趕快給他送過去吧。可是,我不準許你再瞞著我,你必須吃飽。還有,你不要同他講到政治方面的事。”
“嗯!”沒等大姐說完,道靜就跑著把窩頭給任玉桂送去了。對于這個骨瘦如柴的病人,她的心中滋生著一種崇高和無私的友愛,對于他的每一點幫助,看見他的病體的每一點好轉(zhuǎn),都使她感到極大的歡快與慰藉。
但是任玉桂的父親任老頭卻是一個很奇怪的人。開始他不理道靜“母女”,雖然住街坊,他卻成天耷拉著腦袋哭喪著臉誰也不理。后來見道靜“母女”對他兒子很好,他臉色雖然好看一些了,但依然不跟她們說話。有時道靜坐在他們屋里和任玉桂談些鐵路上的事,談到“二七”平漢鐵路的大罷工,兒子的眼里燃起了熱情的光芒,臉上有了激動的紅色,老頭兒卻像個木頭橛子坐在板凳上睡著了。因此道靜心里有些討厭他,大姐也囑咐道靜不要同他們談政治方面的事,尤其不能暴露地下工作者的真面目。可是道靜卻忍不住要對任玉桂談起政治方面的事。她的熱情使她忍耐不住地說起來。
于是,任玉桂漸漸變了。他不僅身體變得健康一些,而且精神也變得愉快了。從前,他躺在炕上無聊時,不是呻吟就是咒罵;要不,就看些《七俠五義》、《封神榜》或者《啼笑因緣》、《金粉世家》一類小說來解悶。現(xiàn)在在道靜的啟發(fā)下,他閱讀起她偷偷拿給他的《大眾生活》、《世界知識》等進步書刊來。當?shù)漓o在屋里工作時,她常常被一種輕輕的敲擊墻壁的聲音呼喚到任玉桂的屋里去——這時多半是劉大姐和任老頭都不在家的時候。
“張大姐,您給我講一點——唉,您有工夫嗎?我又麻煩您啦!……什么叫階級斗爭?
什么時候咱無產(chǎn)階級才能——才能勝利呢?“
而這時,道靜就興高采烈毫不顧忌地給他講起來。
但是在她和任玉桂講話的時候,常常發(fā)現(xiàn)老頭兒在門外偷聽。他回了家:悄悄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不聲不響地聽著。竟有一次,當?shù)漓o從他們屋里走出來時,他突然攔住她,悲哀而又惱怒地瞪著道靜說:“大姑娘,您行行好!別再要我爺倆的命行不行呀?”
道靜很生氣。這個老頭子是個多么奇怪的人呀!
以后老頭子沒有再說這類話,只不過還是悄悄坐在門外的臺階上偷聽著。
江華常到她們這兒來。他是作為主顧來洗衣服的。來了接個頭總是很快就走。有一天他又來了,臉色分外的喜悅。他把一包衣服——里面包的是一大疊秘密印刷品——放在床上,打開來抽出一張交給大姐。大姐看看又給了道靜。道靜急忙低頭讀起來。這是中央發(fā)表的《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》,也就是后來振奮全國的“八一宣言”。大姐在前些天曾提到的中央對時局發(fā)表的重要文件就是這個。道靜在前兩天也已經(jīng)看見過了。但當現(xiàn)在市委印成了宣傳品即將向廣大群眾散發(fā)的時候,她又仿佛是第一次看見一樣,心頭充滿著歡喜和興奮。讀著,讀著她不由得看了江華一眼,低低地讀出聲來:……
一切不愿當亡國奴的同胞們!
一切有愛國天良的軍官和士兵弟兄們!
一切愿意參加抗日救國神圣事業(yè)的黨派和團體的同志們!
……
中國境內(nèi)一切被壓迫民族(蒙、回、韓、藏、苗、傜、黎、番等)的兄弟們!
大家起來!沖破日寇蔣賊的萬重壓迫,勇敢地:與蘇維埃政府和東北各地抗日政府一起,組織全中國統(tǒng)一的國防政府;與紅軍和東北人民革命軍及各種反日義勇軍一塊,組織全中國統(tǒng)一的抗日聯(lián)軍。……
她念到這里抬頭一望,想不到江華和大姐早已圍在她身邊,也跟她一起無聲地念起來了。只見他們的嘴唇顫動,眼睛發(fā)亮,雖然聽不見聲音,但是他們內(nèi)心的興奮與激動,她已經(jīng)看出來并且感到了。道靜拉住大姐的手十分喜悅地說:“媽,你看,說得多好呀!”
“秀蘭,這樣,打垮了日本帝國主義者,咱們離勝利就更近了!”大姐笑著,兩只手分開,同時用力拉住江華和道靜的手。她那樣激動、那樣熱情、那樣像青年人一樣歡快活潑的神色真是少見的。
三個人同時凝視著這一張薄薄的傳單,沉默了一下,江華笑道:“我今天特別高興,也為這個——我們的黨是更加偉大了。遵義會議之后,確立由毛主席領導革命,中國的局面就將要大大改觀。”說到這里,窗外突然有一個老頭子的聲音喊道:“查戶口!查戶口!有什么查頭!一個病孩子躺在炕上快死啦。……”
迅速地緊張地然而又是悄無聲息地,道靜和江華把床上的印刷品小心地藏到了碗櫥里,大姐就鎮(zhèn)靜地站在窗前向外了望著,只見任老頭站在外院通他們里院的二門上,對著外院的什么人——當然是來查戶口的警察——不滿地大聲喊叫著。一下子,大姐和道靜什么也明白了!原來,原來這是一個善良的而又有心計的老頭兒。他回答道靜“母女”對他兒子的照顧的,不是謙卑的答謝,不是感恩的言詞,而是實際的叫人不知不覺的暗中的保護。無疑的,老頭子早已看出他的鄰居不是一般的洗衣婦了。
大姐回過頭來向江華示意,于是江華順手拿起床上的一疊洗熨好了的衣服,慢慢地、不慌不忙地向門外走去。接著大姐拿出自己的戶口簿,也不慌不忙地向走向門來的兩個黑衣警察迎了出去。
查戶口的警察走了之后,大姐嚴厲而且慍怒地對道靜說:“秀蘭,你知道你的錯誤嗎?
……你違犯了地下工作的秘密原則,你知道嗎?你不該輕率地、任性地暴露我們的面目。
幸虧這是個有良心的老頭,不然,……“大姐的臉色和緩一些了,停了停,她沉重地低聲說,”你要知道我們的階級、我們的黨正是需要鐵的、嚴格的、絲毫不茍的組織性和紀律性的,可是你檢查一下,你在這上面怎么樣……“
道靜低著頭,半天沒出聲。終于,她抬起了頭,用痛苦的深深自責的眼光看著大姐,說:“媽媽,請相信我!我誠懇地接受了教訓,接受了你的批評……”
大姐點點頭。沉了沉,她忽然告訴道靜說:“你認識的那個戴愉,組織上已經(jīng)查清楚:是個叛徒、奸細……咱們難道還不該提高警惕嗎?”
道靜好像聽到了什么驚人的消息般,震動了一下,“啊!他真是奸細?”她好像還有點不相信似的。
“不會錯的。”大姐說,“江華對這個案件下了功夫,組織上從各方面搜集到不少材料,這才鬧清楚。”
道靜沒的說了,可是好半天她還愣在地上,憤怒地用力咬著嘴唇。
當天夜晚,任老頭忽然走進道靜她們的屋里,站在當?shù)貑査齻?ldquo;母女”倆:“請你們告訴我實話,你們都是共產(chǎn)黨吧?”
道靜“母女”許久沒有回答他。這老人問的多么突然而奇怪呀。
“告訴我沒關系,我不會害你們的。有點東西我要交給你們——我該告訴你們……”
說著話老人從懷里掏出一件污舊的白褂子,上面有著大片陳污的血跡。老人提著這件血衣,手微微顫抖:“可找著主兒了!把這衣裳給了你們吧。唉,不容易,好不容易,放了兩年啦。”
“老伯,倒是怎么回事?說個明白呀!”道靜驚奇地問老人。
“別著急。我看看外邊有人沒有,回頭說給你們。”
這是兩年前的秋天,在一個黑漆漆的夜里,又是大風又是大雨。這時,任老頭是清風店小站上的扳道閘工人。半夜里,他剛把一趟車送走了,回到鐵道旁邊他臨時休息的小屋里,烤干衣服想睡會兒覺。忽然他的小門吱吱響了,跟著踉蹌闖進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。這下子可把老頭嚇一大跳,這樣大風大雨的夜里,這是人還是鬼呀!他嚇得還沒張嘴,那個奇怪的年輕人說了話:“大伯,救救我!外面有人追……”
“你是土匪嗎?”老頭驚魂不定地問。
那年輕人搖搖頭,慘白的臉上還帶著笑:“不是!”
“那,那,你是什么人呀?你不說清,我可不敢留。”
青年人拉住老頭的手無力地搖晃著。他的手像死人一樣冰涼。
“我是小學教員。我們不是為自己……國民黨抓住我要送我上北平,我逃跑……受了傷。”
就在這一霎間,老頭看出這年輕人多么像他的大兒子任玉彬呀!——長的像,說話也像。他曾經(jīng)有過一個大兒子,也是鐵路工人。“二七”罷工之后,在鄭州叫吳佩孚槍斃了。他活著時,參加了共產(chǎn)黨,老頭反對他,他常說他們不是為自己。他說:人光為自己活著是沒有意思的,F(xiàn)在這年輕人也說不是為自己——那么,他也是個共產(chǎn)黨吧?于是,老頭留下了他,給他脫下雨和血凝成一片的衣裳,把他被槍打傷的胸部用自己的褲腰帶捆扎住,然后又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干衣服脫下替他換上。他想留這年輕人藏在這屋里,等雨停了再走。可是年輕人搖搖頭說:“老伯,謝謝你,不用了。能夠換上你的工人衣裳我就能逃走了。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做呢。……你姓什么?我忘不了你的!”
那年輕人像他來的時候一樣,匆匆忙忙地打開屋門冒著大雨走出去了。不,爬出去了。
老頭光著身子送他到門外,還沒等進來,忽然那年輕人又爬了回來。在大雨中他痛苦得歪扭著臉,聲音微弱得剛剛聽出來:“我的傷很重。大伯,我恐怕活不成了。我不愿死在你這里——連累你。請你留下我那血衣,將來有機會——我雖不是個共產(chǎn)黨員,可是也請你轉(zhuǎn)告我們的黨,我已經(jīng)為無產(chǎn)階級革命流盡了最后一滴血……我叫趙毓青,河北博野人……”
老頭站在雨地里,望著茫茫黑夜的無盡頭的遠處,眼淚簌簌地往下流。他的兒子,他的親愛的大兒子也是這樣一個直到最后一口氣還在念著共產(chǎn)黨的人呵。……
“趙毓青!”道靜輕輕喊了一句,就被淚水咽住了。
“你們要是共產(chǎn)黨,就把這件衣服收起來。”老頭的眼睛紅了,眼淚直在里面打轉(zhuǎn),“早先我為什么不叫你講……”他看了道靜一眼,緩慢地說,“因為我大兒子——我大兒子也像趙毓青一樣死了。我怕老二還走這條道?墒呛髞砦颐靼桌——我常坐在臺階上聽著,慢慢地什么也明白了。”
大姐默默地看著老頭兒。道靜卻抱住那件血衣坐在床上發(fā)呆。老頭兒驚異地盯著這個奇怪的姑娘:“這,這是怎么回事呀?”他怔了一會兒,吶吶地、半吞半吐地低頭看著地對道靜“母女”又說:“他大嬸、大姐,還有句話說:以后有什么用得著我們爺倆的地方,我,我能豁出命去……我要為我那大兒子報仇,為趙毓青報仇……”
道靜擦干眼淚,走到老頭兒的身邊,想拉老頭兒的手又有點不好意思。沉了一下,她笑笑,大眼睛閃爍著一種深沉的、熱情的光芒:“大伯,我今天才明白您——您,您真是個好人呀!”
“我今天也才真正明白了你們娘倆……”老頭兒也笑了。
他多皺的瘦臉第一次露出了衷心的歡喜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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