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中考網(wǎng)整合 作者:E度中考網(wǎng)編輯 2010-08-02 18:14:17
青春之歌小說在線閱讀:第二部第三十五章
早晨,李槐英剛剛洗過臉,準(zhǔn)備上圖書館去——因為今天上午她沒有課。這時,一個身材裊娜、衣著鮮麗、闊面大眼的年輕女人穿著高跟皮鞋匆匆地跑進(jìn)房里來。
“小李子,你起來啦?”一進(jìn)門這個女人就拉住李槐英的手興沖沖地說,“走,陪我到車站去!快點!”
“黃梅霜——小梅子,什么事?”李槐英不慌不忙地瞅著梅霜微笑著。
從玫瑰色的皮包里,黃梅霜掏出了一封電報。“你這沒有皇冠的皇后,什么也不懂!你看看,這是什么?”黃梅霜說話很快,眼神很鋒利,看得出來這是個性急的潑辣的女人。
李槐英看過電報,瞅著黃梅霜嫣然一笑。
“好啦!你日也盼、夜也盼的人就要來到啦。小梅子,可以,我當(dāng)然愿意陪你去接他!”說到“他”字,李槐英用小拇指在黃梅霜白嫩的臉上輕輕一戳,咯咯地笑了。黃梅霜也笑了。
兩個穿著翻毛皮大衣的女學(xué)生都坐在人力車上。在馳向前門車站的路上,黃梅霜回過頭來告訴李槐英:“小劉在東京帝大畢業(yè)以后,就來信說快回國了,可是一拖再拖,也不知他忙的什么。昨夜十一點多我才突然接到這封電報,說他由秦皇島下了輪船,今天上午十點一刻的火車到北平。嘿!小李子,快十點了……”黃梅霜看看腕上的手表,又趕快說完尚未說完的話,“現(xiàn)在離十點一刻還差三十八分鐘,我上午有兩堂課都沒有上。說實話,他一來,上帝對我都不重要了。”她扭著頭對李槐英笑著,忽然,像想起了什么,把高跟鞋在洋車的踏板上連著狠狠地踏了幾下,對車夫粗聲催促道:“快點!拉快點!火車就要到了。”
兩個女學(xué)生還沒有走進(jìn)東車站的大門,遠(yuǎn)遠(yuǎn)地就望見車站附近好像發(fā)生了什么大事,她們再走近一看,許多黑制服的警察,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一根粗皮鞭,而這些皮鞭在嘈亂的人群頭上,就像無數(shù)的褐色長蛇——有的昂頭向上,有的蜿蜒飛舞,有的在兇惡地盤旋……
而在這些皮鞭下面的,是萬頭攢動的人群。皮鞭趕著人群,人群驚慌亂竄。婦女、小孩哭喊著,人群呼兒喚女地大叫著……在這些嘈雜聲響之中,還有警察兇猛的叱叫:“躲開!躲開!都躲到候車室去!躲到遠(yuǎn)處去!前門里外現(xiàn)在宣布戒嚴(yán)。”
行路的人飛快地跑走了,無數(shù)提著包裹行李、箱箱籠籠的旅客,迅急地跑向候車室里去了,哭喊著的女人孩子也找個角落藏了起來。這時不管他是工人、農(nóng)民、公務(wù)人員,還是大腹便便的商人,人們的眼睛都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困惑苦惱著:“什么事呢!”“什么事呢?”“來了大人物?”許多只眼睛都用驚疑的目光互相探詢著?墒钦l也沒有探出個究竟來。
李槐英和黃梅霜兩個混在驚慌亂竄的人群中擠進(jìn)了車站里面。黃梅霜若無其事地拉著她的女友,昂然地走向賣月臺票的窗口,卻冷不防一條皮鞭在她倆的頭上舞動起來,幾乎抽在黃梅霜的肩膀上。黃梅霜動了氣,她把大黑眼仁一瞪,沖著身邊的一個年輕警察喊道:“你要干么?”
警察開始是滿臉的兇煞之氣,他把鞭子舉得更高,看看第二下就要抽向兩個緊挨著的女人身上。但是,他靈機一動,發(fā)現(xiàn)他皮鞭下的犧牲者并不是鄉(xiāng)下佬或者窮苦的小販,而是兩個衣著闊綽氣派大方的小姐時,他高舉著的手松下來了。
“對不起!”警察抱歉似地佯笑了一下,“現(xiàn)在戒嚴(yán)了,請到候車室等一等。”
黃梅霜和李槐英同時抬眼向旁邊的候車室望去,只見平日空曠曠的大候車室里,現(xiàn)在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群。人們擁擠著、亂竄著,而在入口處,卻還有大群大群的人在警察皮鞭的監(jiān)督下在向里面擁擠。
黃梅霜把描得彎彎的眉毛一翹,厭惡地唾道:“臟死了!臭死了!誰進(jìn)那里面去!槐英,來,我們就在這出口地方等著,看他們怎么樣我們。警察們也太兇啦,也不知哪個該死的這時候來……”她狠狠地向舉著鞭子的警察瞪了一眼。
工夫不大,火車站的里里外外全都鴉雀無聲了。仿佛冬日的深夜,一種肅殺的氣氛籠罩了整個的車站。警察手里的皮鞭不見了,都一律換成了白色的短木棒。從月臺到車站外面,警察排成兩行,臉對著臉整整齊齊地站著,仿佛儀仗隊一樣。
幾聲汽笛的嘶叫,火車進(jìn)站了。
警察還在恭敬地肅立著。這時,卻又臨時增加了一隊灰衣的憲兵摻在警察當(dāng)中來警衛(wèi)。
于是火車站更加顯得威嚴(yán)、肅穆——儼然是皇帝駕到般的氣魄。
聽見火車進(jìn)站的聲音,被關(guān)閉在候車室里、像囚犯又像牲口似的人們,在煩躁中響起了驚異好奇的聲音:“倒要看看都是什么貴客大人物。”
“何應(yīng)欽到北平也沒這么抖勁呀!”
“蔣委員長來了,也不準(zhǔn)有這大派頭!”
憤懣譏諷的議論,在污臭的擁擠的候車室里散布著。突然,玻璃窗狠狠地響了一下,一個軍官模樣的中年人,舉著盒子槍向屋里的“囚犯”們喊了一聲:“友軍要到了,不許再嚷!誰再說話,拉出去槍斃!”
“友軍?……”
人們垂下了眼皮。好像突然遭到了霜凍的莊稼,一個個衰萎地痛苦地低下頭來。
頃刻間,在中國的國土上出現(xiàn)了這樣的奇跡:一隊隊紅肩章、大皮靴的矮小而粗壯的日本軍人下了火車,兇赳赳地昂頭闊步地走過來了。一隊接一隊地過來了。他們披掛著全副武裝——機關(guān)槍、步槍掮在肩上,明晃晃地發(fā)著耀眼寒光的刺刀握在手里。而“護(hù)衛(wèi)”他們的中國軍警呢?
黑衣警察身上只有小小的白木棒;灰衣憲兵的腰間只掛著短短的盒槍。在這些日軍以戰(zhàn)勝者的姿態(tài)邁著大步橐橐地走過這些寒酸的怯懦的中國軍警的身邊時,被囚禁的人們喘息不安地瞪大眼睛望著那些紅肩章,望著紅紅的像大膏藥似的太陽旗……這些眼睛是憤怒的,也是驚疑莫定的。時局將要怎樣發(fā)展下去呢?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占領(lǐng)了中國的東北,而現(xiàn)在,北平——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古都,竟也悄悄地?zé)o聲無息地淪喪了嗎?
李槐英和黃梅霜終于還是被趕到候車室的門邊佇立著。
日軍經(jīng)過時,她倆都驚悸了一下,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向門里擠了擠。黃梅霜也不嫌臟臭了,不,她還是聞不了這氣味,時而用絹帕捂著鼻子,時而又用皮包撣著鼻子前面的臭氣。
李槐英雖然也討厭這氣味,但還不像黃梅霜,她皺著眉頭望著那些洋洋自得的日本人,心里不知怎的感到一種說不上來的壓抑,好像胸口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。候車室里的人們看見了昂頭經(jīng)過的日本軍隊,看清了他們被囚禁起來的原因就是這些“友軍”的降臨。突然一陣由小而大、由緩而疾的喧嘩聲爆發(fā)了。
“怎么樣?怎么樣?開來了這多日本軍隊——北平不是完了嗎?”
“你不知道,華北要‘自治’啦。何應(yīng)欽到北平來就為的是廉價拍賣!”
“他媽的!中國人是孫子,日本人是你他媽八輩祖宗!”
“小子們知道嗎?這是中國地方,不是你東洋三島!哼,打靶——又該在東長安街上打靶啦!”
“嚷什么!嚷什么!找死嗎?……”
人群中有激憤不平形于顏色的;有對這些現(xiàn)象視若無睹、只忍耐地等著對他們的釋放的;更多的人還是發(fā)出了憤慨的咒罵聲……于是憲兵老爺又走到了窗前——此時日本人在經(jīng)過,他不敢大聲叱罵,卻朝候車室里瞪大眼睛壓低聲音吼道:“不許出聲!肅靜!”
但是屋里肅靜不了。嘁嘁喳喳竟連互不相識的人也低聲攀談起來了。李槐英本來是呆望著窗外絡(luò)繹不斷地走過的日本軍隊的,但她的肩上忽被什么人拍了一下。一回頭,卻是江西老鄉(xiāng)國文系的同學(xué)鄧云宣。他滿頭大汗地擠在她身邊,輕輕地?fù)u著頭說:“豈有此理!豈有此理!小李,你怎么也到這兒來了?”
李槐英沖著黃梅霜努努嘴:“陪著她來接人。老鄧,你怎么也來了?”
“我的表嬸嬸從東北來,我來接她……”說到這兒,他扶著眼鏡伏在李槐英的耳邊小聲說,“花王,你的消息靈通,這——這些日本軍隊究竟是怎么回事呀?”
李槐英搖搖頭,茫然地笑笑:“我怎么清楚!聽說華北也快變成東北了。你向來不看報的嗎?”
“不看。”鄧云宣尷尬地笑笑。看得出他是個專心讀書的好好先生,“看它,管啥子用呀,不看還舒服些。”
黃梅霜也是望著那些紅肩章、亮鋼盔在發(fā)呆。不過眼前發(fā)生的是什么事她并沒有想;而這時占據(jù)了她整個心靈的卻是劉文蔚沒有來。劉文蔚是一個大買辦的兒子,他倆在上海復(fù)旦大學(xué)先后同學(xué),以后戀愛了。后來他到日本去留學(xué),她也轉(zhuǎn)到北平輔仁大學(xué)來讀書。她等了他三年,整整三年。她多么盼望和這個有錢的資本家的兒子結(jié)婚呵。而且他在日本學(xué)的是政治,回國后還會在政界大大地活躍一番。他們即將有一個美滿而舒適的小家庭。這個家庭的安排不要日本式的而要西洋式的……可是他沒有來,可恨的日本兵把這趟火車占據(jù)了——他明明說是要坐這趟火車來北平的……黃梅霜正在心思繚亂地呆想著,忽然,她的全身抖動了一下,立刻兩只眼睛像要跳出來似的瞪住源源走過的日本人當(dāng)中的一個人——“小李子,他——他來了!”她喘吁吁地扭頭向李槐英說罷,就跳起來,奮不顧身地、連憲兵攔也沒有攔住地奔向日本人當(dāng)中的那個人去了。
劉文蔚穿著漂亮的筆挺的西裝,雜在十幾個日本人中間。
這十幾個日本人有的穿著高級軍官的制服,有的是西裝。黃梅霜三步并作兩步撲到劉文蔚的身邊,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。
“文蔚!文蔚!你可來啦!”她喘喘地嬌媚地一笑,不僅劉文蔚怔住了,連一同走著的日本人也停住了腳步,一齊望著這個攔在面前的漂亮的中國女人。“文蔚!我等了你半天,你,你?……”她望望同劉文蔚走在一起的日本人,不禁微微露出了驚訝的神情。
劉文蔚有一張白凈的長臉。他一見黃梅霜當(dāng)著許多日本軍官攔住他,臉上便露出了驚惶的神色。他向黃梅霍隨便點點頭‘趕快轉(zhuǎn)向一個便服的日本人輕輕地講了幾句日本語。日本人露著幾顆金牙笑著,向黃梅霜點了點頭,劉文蔚這才放了心。這小群日本人走了過去,剩下劉文蔚落在后面,這時他才靠近黃梅霜,小聲地同她談著什么,一邊談一邊跟著日本人走向車站外面去。
李槐英留在候車室里完全被遺忘了。她看見黃梅霜同著一群日本人走出車站去的光景,心里有些不自在。想出去,但是中國的警察還攔在門口,她還必須同一屋子的中國人一起監(jiān)禁在這兒。在這沉悶、無聊的時刻,鄧云宣又同她絮絮地談起來。
“你最近看見林道靜沒有?”他認(rèn)真地問著李槐英,“這些天她找了我好幾次,談哪談哪,她可會談哪。李槐英,我覺得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,這冷的天還穿著單薄的衣服。前幾年她叫那個家伙威嚇的時候,我就很可憐她,你不是也幫助過她嗎?”他在人群中搖搖頭,好像不勝感慨地瞅著李槐英。
“你這個書呆子!”李槐英回過頭去微微一笑,“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落魄可憐的女人。她是有目標(biāo)的,有頭腦的。他們正是要反對……”她把嘴努向走在最后面的幾個日本兵,“你這個呆子,只知道詩云子曰——比我還糊涂!”
鄧云宣好像恍然大悟地連連點頭道,“對!對!你一句話把我提醒了。提醒了。晤,”
他又把嘴湊向李槐英的耳朵,說,“她是有‘色’的吧?好家伙!”鄧云宣連連閉目搖頭,接著,又像驚恐又像歡喜地笑了。
李槐英向他使了個眼色,禁止他再說下去。
約莫中午十二點鐘,進(jìn)駐北平的日本軍隊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,這一群不幸的中國旅客——南來的,北往的,才被從候車室里、從行李房里以及從什么角落里驅(qū)趕出來,或者說釋放出來了。
“老夫子,咱們走吧!刑期滿了。”李槐英站在擁擠搶路的人堆中,關(guān)切地拍拍鄧云宣的肩頭,拉著他就走,“回頭見著小梅子非跟她算賬不可!”她一邊走一邊嘟噥著。
白天李槐英有些惱了黃梅霜,嫌她丟下自己摻到日本人當(dāng)中去?墒峭砩,她又被黃梅霜拉著和她一同來到了一個新奇的、她還從來沒有到過的場所。
富麗堂皇的大廳,五顏十色的燈光,貴重的地毯,布滿屋中的琳瑯滿目的罕見的古玩玉器……而其中最最特別的還是人。來到這兒的“人”,漸漸使李槐英驚奇起來——緞子皮袍、團(tuán)花馬褂,和戴著尖頂帽盔的仿佛前清遺老的人物首先進(jìn)來了十幾位;接著,打扮得又妖艷、又闊綽、人還沒進(jìn)來而濃郁的香氣已經(jīng)撲鼻而來的貴婦人也先后進(jìn)來了一二十位;最后——也是這晚宴主人邀請的“貴賓”進(jìn)來的時候,大廳里的遺老、貴婦們?nèi)Ь吹亍Ⅷf雀無聲地站了起來……
白天,東車站里耀武揚威的日本軍官,仍然佩戴著紅肩章和明晃晃的指揮刀,在隨身的西裝翻譯——如劉文蔚之流的陪同下,氣宇軒昂、步伐整齊地邁進(jìn)了燈光輝煌的大廳。
李槐英和黃梅霜坐在一個角落里,當(dāng)屋里全體人員都肅然起立迎接日本人的時候,她們也不好不站起來。但是一幅紫色的絲織圍幔擋住了她們的半身,李槐英悄悄地拉了黃梅霜的絲絨袍子一下,噘著嘴小聲咕噥著:“看這個干么?我就不愿來,都是你!”
“我也不知道有他們呀!”黃梅霜瞟了一下陸續(xù)進(jìn)來的日本軍官,微微皺著彎曲的眉毛,“小劉也沒說清……唉,算啦,”
她也拉了一下李槐英的裙子,“人生——逢場作戲嘛,我們和那些太太們一起玩玩去。”
“我不!”李槐英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——她上身穿著一件淡綠色的剔花毛衣,下身穿著墨綠色嗶嘰料子的裙子,襯著她雪白的俊俏的臉和稍稍卷曲的烏黑的頭發(fā),在這一群庸俗的花團(tuán)錦簇的貴婦人中,反而更加顯出她是超群的美麗。
“那個留胡子的老頭子,好像屋子的主人,叫什么?”李槐英不耐煩地問。
“王、王揖唐吧。……大概是他。那個胖子是高凌蔚,那個戴黑眼鏡的胖子是萬福麟,還有我就說不清了。嘿,小劉怎么也不找我們來?”正說著,劉文蔚閃著耀眼的油頭走到她們跟前來了。他一見李槐英,深深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——儼然是日本人的風(fēng)度。
“李小姐,對不起,到那邊和我們的貴賓一起入席好嗎?”
說著,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。油亮的黑頭,耀眼地在李槐英的面前閃動著。
沒容李槐英說話,黃梅霜一把拉住李槐英的胳膊跟在劉文蔚的身后,姍姍地扭著腰肢向人群中間走過去。
大廳上,十幾張大圓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,每一張桌子當(dāng)中還擺著一瓶在冬日難得的鮮艷的玫瑰花。貴婦人、長袍馬褂的執(zhí)政者和日本軍官,還有翻譯,摻雜地分坐在餐桌邊。
李槐英和黃梅霜也被劉文蔚把她們分在兩張桌子上了。
開始,賓主都是有些矜持的。王揖唐、高凌蔚之流只是殷勤地敬酒,謙卑地點頭鞠躬。
而那些以“東亞主人”自居的日本高級軍官們,則是倨傲的、目不斜視地坐著,莊嚴(yán)地吃著。雖然一些妖媚的中國婦人不斷地向他們殷勤地顧盼著,用雪白的手敬著酒,但他們卻仿佛沒有看見一般地挺直胸膛,正襟危坐。
“這些人倒還規(guī)矩。……”李槐英坐在一把椅子邊邊上,不安地望著桌邊的人們思索著。她的心里一直很不舒服。因為她畢竟還沒有忘掉自己是中國人。看見敵人這樣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姿態(tài),她心中自然感到了憤怒和羞慚。但是,“逢場作戲”——她想到黃梅霜的話,又輕輕地笑了。何必這樣認(rèn)真呢,坐一會兒,還矮了什么。……于是她仍然忍耐地坐著,可是心里卻又覺得很不安。……
“感激遠(yuǎn)道辛苦來援助中國……”同桌上,一個中國老頭子舉杯向日本軍官連連點頭稱謝的聲音,把李槐英從胡亂的思索中驚醒了。接著是一片道謝的聲音,像陣旋風(fēng)帶著鬼氣,陰沉沉地刮過整個華麗的大廳。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(zhàn)。
這時,大廳正中的桌子上,日本少將,一個五十多歲的矮個子,慢慢地摸著自己的仁丹胡子站起身來。他舉著酒杯,用威嚴(yán)的睥睨一切的目光向全場一掃,穩(wěn)重而矜持地說了幾句話。接著站在他身邊的劉文蔚用同樣的——不過稍稍嫩一些的男中音翻譯道:“我們根據(jù)廣田外相三大原則來到貴國,希望和諸君共同攜手合作。這三大原則,簡單的說,就是取締中國的抗日活動;樹立中、日、滿的合作制度;第三是三國的共同防共政策。諸位在中國素孚眾望、才德兼?zhèn),本軍萬分希望和諸君攜手共進(jìn)。……”
一陣鼓掌,說不上熱烈,也說不上不熱烈,算是把宴會的正戲演過了。底下的空氣,漸漸地緩和起來,而且也輕松起來了。
但是坐在椅子邊上的李槐英卻感到空氣越來越沉重、越來越緊張。
她旁邊的那個正襟危坐、威嚴(yán)而穩(wěn)重的日本軍官,在開始時是連李槐英看也不看的。但是酒過數(shù)巡,這個人卻漸漸活躍起來,對他同桌上的幾個婦人彬彬有禮地點頭,互相遞菜遞酒,只不過偶爾回過頭來覷覷李槐英。但是酒越吃得多,他的態(tài)度越變得多。同時整個大廳上的日本軍官也和這個軍官一樣——在窒熱的酒氣中,他們摘下了帽子,解下了指揮刀,斜著眼睛和這些陪酒的婦人調(diào)笑起來。而那些請客的老頭子則完全被他們遺忘了。
挨在李槐英身邊的軍官,漸漸不理別的女人了,他大杯大杯地狂飲著白蘭地,同時,不住向李槐英一個人輕猥地笑著,露出了滿嘴的金牙。他遞一個削好的蘋果給李槐英,低聲地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說:“小姐,蘋果吃的!貴姓?謝謝……”
李槐英窘得滿臉通紅。接也不好,不接也不好。怔了怔,她還是接了過來。但是把它往桌上一放,就站起身去找黃梅霜了。黃梅霜和那個講話的少將同桌。少將正用日本話對她的的嘟嘟地說著什么,劉文蔚就替他們做翻譯。李槐英站在黃梅霜身邊,不耐煩地推了她一下。黃梅霜一回頭,拉住李槐英的手笑道:“小李子,好玩吧?你聽見沒有?小劉翻譯得夠多流暢!”
她不等李槐英張口,又轉(zhuǎn)過臉去沖著日本少將和其他的男人女人笑道:“這是北京大學(xué)的花王——皇后皇后,你們看,是夠漂亮吧?”
李槐英紅漲著臉生氣地說:“這是干什么呀!……”她還想說什么,卻不料那個給她蘋果的軍官也跟過來了。他站在黃梅霜和李槐英的當(dāng)中沒等其他人開口,突然向李槐英把大拇指一伸,嘖嘖稱羨地笑道:“小姐,漂亮的!不愧……皇后……”
李槐英再也呆不下去了。她走到衣帽間取出了自己的大衣,連黃梅霜也沒告訴就徑自走出了那個闊綽公館的大門。她正走著,在冷清的街道上走了不遠(yuǎn),忽然一輛小汽車飛也似的開了過來。車子在她身邊嘎地停住了。而從車上跳下的人正是剛才給她蘋果的那個日本人。
他醉醺醺地,二話不說,含著一種野獸似的笑意,用力一把就把狂喊著的李槐英抱上了汽車。深夜里,冷落、空曠的街道上,汽車嗚嗚地開過去后,一切又歸沉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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